我被母亲亲手送进了传销组织|Transtory
文|郑思芳
(本文根据受访人褶余的经历而写作,并含有创伤场景描写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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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正常的一切
我被母亲亲手送进了传销组织
(接上篇)其实我的家庭也不正常。自从离婚后,我的母亲就一个传销组织接着另一个传销组织地待着,没有间断过。
我出生于江南之乡,父母正好赶上了制造业起飞的时候,开了服装厂挣了些钱,但后来母亲一下子把十几二十万的钱投到了所谓的「阳光工程」。那时候,我还在上小学。
「阳光工程」会告诉大家,每个人只要投多少钱进去,组织就能返多少钱,然后通过卖课拉人头发展下线,形成一个「金字塔」;不过一般他们都能美其名曰「爱的感召」,大家是为了爱的事业而奋斗。
但不管说得再好听,这就是在做传销。
小时候我和组织里的「大师」见过几回,那是我第一次被送进一个专门标榜「青少年训练」的机构,接受「大师」的「感恩教育」。
不过「大师」不会对我有什么特殊对待,因为我家交的钱没有别人家交得多,只有那种交了一百万以上的人,才有资格得到「大师」的亲自接见和聊天。
组织里的每个人都分等级:第一级交五万获得永久听终身课的资格;第二级是「入门弟子」;第三级交了100万以上,就是俱乐部会员。
我们家交了十几二十万,只是大师的「入门弟子」。
母亲做传销组织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,后来她老把「阳光工程」挂在嘴边,说我「不正常」,说我要像那里面的「正常男人」一样。
母亲所谓的「正常」,也就是把我送到了上海一个偏僻郊区的楼里。
六点起床,七点前必须到公司,每天早上等人都到齐了,副总再给我们开早会演讲——除了要虔诚地听,每个人还要跟着大老板跳舞、念台词、拍手。
副总是处理具体事务的,「大师」才是组织真正的精神领袖。大师一般不怎么出现,但只要一出现,所有人眼睛里都会开始冒星星。
他们被洗脑了。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真的觉得他们可以通过这个来帮助更多的人,然后在会上互相感动,哭得稀里哗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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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师还会带头做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,说得好听是「突破自己」「挑战自己」,比如去街上裸奔、剃光头。
如果是在会场,大师还让所有人跳到椅子上跳舞、不停拍手、大喊。也许一开始还有人只是在附和,但当身边所有人都在大喊「Yes」「是」「对」的时候,你也会跟着不自觉地喊出来。
接着是摇滚的音乐、热烈的气氛,大师想要的效果慢慢就出来了。
早会开完之后是每个小组各自开小会,内容大概就是业绩要怎样提高,要「感召」多少个人进来。说是「感召」,其实就是分配任务,让我们拉更多的人听课入伙,而课程的定价很离谱,一个课两万。
虽然我一直知道这是传销组织,但是我没办法。
母亲和传销公司的副总在饭桌上聊天,我的命运就直接被包办了,意思是如果我不来,母亲和对方的面子都会很难看,影响他们的事业,影响他们公司即将谈成的合作。
我不得不去,起码那里还能包吃包住,但我以为会发的工资也并没有着落——提成得靠拉人入伙,而我在传销组织的那段时间里没有拉过人,也没有拿到过提成。
会场上很多人几十万、上百万地交钱,每个人像被打了鸡血,被骗了却还在帮人数钱,感动得痛哭流涕。
但在这样一群不可思议的人里,我的「不正常」还是刺眼。
副总觉得我既然来了这个公司做销售,就应该改头换面,于是我被组织里的一个成员押着去了他们的理发店。
我被剃了头发。那天以后,我只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会想哭。
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很恶心——头发变得精神了,然而是「精神小伙」的「精神」,不是我以前喜欢的那种长发。
后来我被车撞了,也借机离开了这个荒谬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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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治病」
但是却无药可救
不知道为什么,我开始暴食。我的肚子会很胀,很难受。有的时候我的肚子明明在疼,我也已经吃了很多东西,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,想要摄入热量很高的食物。
每吃一口都有负罪感,我会觉得自己好恶心,但我就是控制不了。
除了一天超出正常量的三顿正餐,还要加上一盒礼盒装的奥利奥,再吃上四五个大肉粽,这些是我原来饭量的七八倍。
暴食过后是疯狂地报复性锻炼,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可以催吐。
那时我已经开始吃药,也很在意自己的外表,为了不让自己变胖,我就在每天暴食的同时还要做HIIT(高强度间歇训练)一个多小时,再出去慢跑一两公里。
一直到后来身体实在承受不住了,现在的髌骨软化和结肠炎都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。
暴食最严重的时候,我会边吃边哭,严重到连痴迷传销的母亲都发现了我的不正常,终于带我去看了医生。
而在此之前我还尝试过自杀。跳河的那天是在去年冬天,但谁也想不到,水既没冻死我,也没淹死我——我被在河里冬泳的人给捞了起来。
但母亲只是关心她最近的项目:「你怎么回事?警察都找我了,你知道我在忙什么重要的项目吗?你知道你这么一搞多少钱没了吗?」
这是我回家后,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,我想,她真的是无药可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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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我知道了,我的暴食症是由遗传型的双相情感障碍引起的,医生说的很多症状我以前都有过。
我的双相和别人不一样。很多人在躁狂的时候会打人(不过打人多没意思,还会进局子),而我在躁狂期从没打过别人。
我的精力会变得很充沛,脑子很活跃,做什么都感觉如鱼得水。
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,在躁狂期的我智商比平时高很多,就像做题时思路很清晰,题目一看就会,事实上也是如此。
但是抑郁期时反差更加明显。有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难过,但我就是想哭出来,根本就毫无预兆。
可能上一秒我还在和小伙伴玩得开开心心的,下一秒就眼泪哗啦地流下来了。
我看的是心理医生,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和其他孩子的不同。他对我说:「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孩子。」
我是怎么样的呢?人特别内向,留着半长不长的奇怪发型,还有和诊断书上和性别不符的外表。
接着他用眼神告诉我:你瞒着家长是吧,小心我把你揭出来。他虽然没说,但我看得出来他的意思。
为了治好我的暴食症,除了看医生,母亲还请过「高人」来家里跳大神、出马仙;去年我吃激素药的事情暴露了,母亲又接连请了道士和神婆给我「驱邪」。
母亲对我的跨性别身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,但她很快找到了我最亲的外婆来劝我——没有结果,她就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些江湖骗子身上。
道士对我母亲说,你的「儿子」不要紧,只是三魂缺了两魂,但只要通过他的方法就能把魂魄找回来。我知道,他们只是想骗我家的钱。
家里被摆上了一个看不出来是什么神仙的神像,但看着就跟鬼怪一样,接着人们都跟着磕头念咒,烧的纸满屋地飞,烟味弥漫了整个现场,连家里的猫都开始眼睛流泪、发炎。
纸烧完是指挥,道士指一处就说是在驱邪。等指到我的身上,道士就说,我身上附了个狐狸精,正是因为这个狐狸精我才会变得不正常,才会像一个女人。
最后,道士甚至让我给神像磕三个头。也许是因为我的情绪上来了,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想看到他接着骗我家的钱,我把道士的神台都给砸了。
为此我和母亲吵了好几次,她总是怪我不给高人面子。
但我知道,真正病的并不是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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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ass
做回一个跨性别女性
在别人眼里我像是病了,但也有很多时候我是快乐的。
跨性别社群里有个词叫Pass,就是指一个人在外表上已经很符合TA想要达成的性别了。
早上起来,不加修饰,随手拍一张自拍,照片里的我就是我想要的样子,在外表上我觉得已经算很符合了,虽然还是有距离。
就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,他跟我说的事情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是错误的,但我还是得承认有一点他说得很对。
我不能指望每个人都以包容的方式去来接受我跨性别的身份。
如果面对比较包容的人,我可以大大方方跟他们聊这些,甚至在他们面前以我喜欢的样子出现。
但大多数时候,我遇到的反而是那种并不友善但我不得不去交往的人。在这时,我就应该好好隐藏自己,就像我微信上显示的性别一样,这些都是为了活下去。
我还在寻找那种让我可以有动力的欲望,而现在可以寄托的事物已然变多了,比如我的猫和我自设的Kigurumi(意为「把娃娃穿起来」,可以看作是Cosplay的一个分支),以及我即将开业的新店。
我常常羡慕别人有动力活下去——可以是钱,可以是恋人,也可以是改掉身份证上的性别标记。
这样的动力我还在找,我也希望我可以找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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